逝去的东西,总是让人失落得深沉。一个古老淳朴的村庄消失了,裹挟着那段记忆,一去不复返;一种一阵熟悉亲切的声音回荡在耳际,终于灰飞烟灭;一缕温暖怡人的光线从某个角度某段画角某片楼头划过,留下历史的定格,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叹息声起,听得到灵魂深处有一股泪泉涌出,流向渺远的地方,奏响潺潺的曲子。
也许,一张照片可以挽留一张笑脸的生命,可以拯救一片森林的面貌。可是,它毕竟是照片,单薄而又无力,承担不起记录历史全貌的重任。笑脸是生硬是僵死的,听不到那袅娜于耳的笑声,嗅不到从她口中散发的幽香;森林是阴怖沉寂的,耳朵里飘不来从深处传送的鸟啭莺啼,那翩跹欲舞的蜂蝶见不到踪影。
照片是模糊的,尽管她拍到了表面的每一个细节。如同那挣扎着想要清晰的记忆,在时间之流的冲刷下一次次败下阵来,泪眼模糊地向我们倾诉她那失落的心情。记忆如雾如烟,即便试图去拨开烟雾,只能是镜中观月,雾里看花,梦中窥人,可望而不可即,再也触摸不到那种熟悉的味道。
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几张或者无数张老照片。对于某些人来说,那就是他们的全部,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斯,人生的真爱真情全在于斯。我们常常会在梦醒的时候喟叹,梦中缭绕着催人泪下的老照片。于是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,甚至不去刷牙洗漱,闷闷地坐在床头,绞尽脑汁地回忆土黄色的片段;或者打开日记,忍俊不禁的同时悄悄地抹掉几滴泪。抑或当我们厌倦了浮躁烦嚣的尘世,选择了一个时机一个人躲了起来,躺在某处,浮想联翩,用眼帘翻着过去的一幕幕,翻着本厚重的相册。
没有过去的人是悲哀的是不幸的,然而在我看来,他们却是因祸得福,却是不幸中的大幸。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升泪水可供自己挥霍?纯洁平和的生活就因为我的回头变得忧郁。当其他人都在人海中拼命的游泳,我却选择了放弃,躲在一隅,慢慢地沉到海底。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忧郁?为什么我的眼中长含泪水,因为我对那过去爱的深沉。
我在不断地摇头,不断地叹息。在秋天来临的时候,我想念起故乡成熟的气息。玉米焦黄了衣衫,垂下或疏或密的胡须,把果实紧紧地裹在衣服里,却控制不住地露出了黄灿灿的牙齿。花生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,干枯了椭圆的叶子,等待着农夫挖掘它埋下的金矿。还有瘦骨嶙峋的芝麻,微风吹过,沙沙作响,籽却落了一地,吸引了成群结队的鸟雀。谷子地里似乎有人在站岗,看守着一整块谷田。却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稻草人,以静制动,威风八面,连无法无天的虫子也颤抖了身子。槐林里洒下凉丝丝的树荫,在秋日的午后为人类提供了一个聊天逗趣的好去处。密密的草莽间,高高的槐树上,矮矮的庄稼间,浅浅的沟渠中,蝈蝈在唱着歌,太阳是它的吉他手,气氛相当的热烈。这些自负的生物,突然间就被那只灵巧的小手捉回家去,丢进囹圄,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。不时的,它也哼出几段曲子,在有月亮的夜里响起,惊醒了树上栖息着的公鸡母鸡。
本不该摇头,更不该叹息。过去的谁也没法挽留,生命就是在不断的失去中试着去拥有。然而每当我抬头望天,瓦蓝的天空让我回想起瓦蓝的过去。在淳朴宁静的小村子里,四周流淌着细细的浅浅的小河,河水清冽,微波阵阵。谁家的鸭子跑出了院子,把蛋下在了河底。一群指甲大小的鱼儿在曲曲折折地游玩。还记得哪家的小孩因为捉青蛙咕咚一声滑落水中,一个结实的汉子来不及脱衣跳下水去。还记得四五岁的堂妹坐在我身旁,我们望着水中的草儿鱼儿叶儿萍儿说笑。柳丝如修长的秀发,亲吻脚下的河面,却被冒失的双燕和蜻蜓打搅了情绪。蓝色的砖瓦倒映着,随意栽着的树木遮掩着,哪怕最古老的房子也羞得半遮了脸。春雨如丝,丝随风媚,打落在鱼鳞般的屋瓦上,朦朦胧胧的屋顶变得沧桑又诗意,送给屋檐下的人们一个温和的梦境。黄昏,乌鸦乱叫,鸡鸭回巢,当柴门掩上的时候,小孩子还在哪一个空旷的地方与一群同伴挖着游戏,不知道太阳早已经沉下山去,知道父母亲板起了脸孔,方灰溜溜听话的回到家去。
落叶飘飞,落在不远处。我何尝想叹息,何尝愿摇头?年轻的我应该昂扬了精神,义无反顾、麻木不仁地向前走去。然而这样的话语是如何如何的空洞与乏力!我拾起落叶,它分明的脉络在告诉着我多少个季节的故事。我抬起头,树高耸着,与天对峙。我似乎闻到了榆钱的味道。春天来到的时候,不动声息地为自己的子民准备了清香迷人的食物.它高高地悬在枝头,惹得无数的小孩子仰头观望,脖子酸了,腿也麻了,便有勇敢的毛遂自荐,刺溜溜窜到了树上.先是折下了几只满足自己的欲望,才利索地为其他的小伙伴攀折.远方来的养蜂人在炎热的夏天里在村子里安营扎寨。原来是槐树开出了甜蜜蜜的白嘟嘟的一串又一串的花儿,蜜蜂嘤嘤嗡嗡来来去去,忙个不休。我们则按耐不住突突乱跳的心脏,终于爬上了铁干虬枝的槐树,捋下串串的香甜。没有人能解释得了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们那么爱爬树,也许是一种征服。矫健的小孩子像猴子一般越到树顶,小心翼翼地把罪恶的手伸到鸟儿精心搭成的窝巢。刚出生的雏儿没有几个能够幸免,往往被从高空无情地抛下,脑浆迸裂,粉身碎骨。马蜂(黄蜂)可不那么好惹,茅草屋檐下,甚至大门下面,赫然脑袋大的一个马蜂窝。淘气的孩子一心想要把它整下来。或用热水浇之,或用烈火烧之,有的干脆用竹竿捅之,于是千万只马蜂倾巢而出,把一个漂亮的小脸蛋弄得面目全非。然而这就是乐趣,无与伦比的乐趣。
时而摇头,时而叹息,我却不是一个忧郁的王子。我放不下这几张过去,哪怕在梦里。每一个夜晚,每一场梦,都会有熟悉的节奏想起。纵然我被钢筋水泥包围着,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,我相信自己听到了家里的蛐蛐与蚯蚓争相地放声歌唱。我难以释怀,每当要强颜欢笑面对复杂的人生时,我不得不把这些念头硬生生地藏起。那种声音、味道、颜色、气氛,那种年龄、性灵、街衢,忘不掉,以至于无休无止地叙说。不过——
我劝自己,该结束了,还是应该积极地去面对生活。虽然过去的村庄现在已经变得千疮百孔、不堪入目,虽然完美的和谐的一切在时代的冲击下轰然倒塌,还是要告诫自己好好地生活来窥望记忆,活。要不然将来的某一刻,回过头来,古旧的老照片恐怕只剩下了一种颜色,忧郁的灰白色。我把珍贵的现在涂抹上了忧愁的颜色,那么将来我要是回过头来窥望记忆,还能看得真实如此刻吗?还是要用十倍的热情把现在充实,让她五颜六色,让它差强人意,它才能允许我随时地舒服地去回望。那就收下这几张老照片,什么理由也不讲,好吗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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